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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8日，西安市交通运输局发布规范网约车平台价格的通知，要求各平台从8月19日0时起全面暂停“一口价”、“特惠单”等低价营销活动。

此前，江西鹰潭、河南开封、广东清远三地交通运输局纷纷在7月发布通知，要求全市网约车平台合理、透明制定运价规则，不得以低于成本价的方式进行宣传推广，严禁通过“一口价”、低于成本价、派特惠单等方式变相强制司机低价接单。

不同于传统网约车按照行程公里数与时间计价的模式，“一口价”是在行程一开始就确定好的价格。网约车系统在乘客输入起点和终点后，会根据最优路线的预估里程和时间，计算出一个价格呈现在订单中。这个价格在乘客上车后就会被锁定，即使在行驶过程中因为堵车、绕路等原因导致里程数或时间增加，费用也不会改变。

作为一种特惠形式，“一口价”通常比实时计价的价格要低，故而成为越来越多乘客选择网约车出行时的首选。另一方面，各大网约车平台为了抢占市场，不惜逐渐降低“一口价”的价格，这让很多司机苦不堪言。

“一口价”带来的争议揭开了当前网约车司机困境的一角， “取消一口价”或许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司机的压力，但这只能成为一个起点。

01：“一口价”订单后的双向困境

“一口价”的出现并非偶然。传统的严格按照里程和时长计价的模式对于消费者来说不够清晰，其中起步价、里程费、时长费以及附加费等收费项目和标准各有不同。

相较之下，“一口价”就显得直观明了，而且消费者不必为司机绕远路和堵车等风险额外付费。为了抢占市场、吸引用户，各家网约车平台纷纷大力推行“一口价”。

“一口价”的确为消费者提供了便利，但较低的单价却导致司机对“一口价”订单大多持不欢迎的态度。

我们通过社交媒体平台和线下打车访谈到了六位网约车司机，面对“一口价”“特惠价”等订单时，费用是他们吐槽的核心：“赚得少”“不划算”“油钱都挣不回来”“浪费时间”。有两位司机表示，通常情况下，他们只有在准备收车回家时遇到顺路的“一口价”订单才会接。

一名网约车司机讲述自己被“一口价”乘客投诉的经历/图源：小红书

在网络上，我们也能时常看到乘客吐槽网约车司机对“一口价”乘客的区别对待，有的司机对“一口价”乘客态度不佳乃至出言不逊、有的司机拒绝为“一口价”乘客开空调……

乘客小婷不认为自己选择“一口价”就应该面对这样的服务：“明明是平台抽成过高导致司机收入低，为什么矛盾被转移到了司机和乘客之间？”

而有些时候司机也有自己的“有苦说不出”：面对固定且低廉的订单价格，乘客“顺路接个人”“到另一个地方下”的临时要求往往需要司机承担额外的运输成本，但是不满足乘客的要求有时又会收到一条投诉和来自平台的处罚……司机和乘客之间由“一口价”引发的不愉快并不少见。

一名乘客在网上分享自己打到“一口价”网约车但司机服务不佳的经历/

图源：小红书

在乘客端与司机端的冲突背后，实则是平台派单与计价规则对司机选择空间和收入预期的影响——司机如果拒绝 “一口价” 订单，往往会在派单上受到一定影响。

在滴滴出行兼职开网约车的王师傅表示：“我们没法拒绝这种订单，拒绝了就会扣分，扣多了平台就不会再派单，还会要求你停止出车、去线下学习。”

对司机的评分关乎司机的接单，在同等条件下，平台会优先派单给分高的司机。在星辉出行兼职开网约车的刘师傅告诉我们，“比如我是110分，和一个120分的司机抢一个80公里的预约单，那我就抢不过人家。”

接单量也是衡量司机得分的重要指标，司机顺利完成订单便能得到加分。有司机表示不接“一口价”订单并不会受到处罚，但会影响到接单量，“如果我今天没干活，明天分肯定会降。”高德出行的路师傅解释道。为了收入考虑，司机难以随心拒接“一口价”订单。

02“一口价”之外的多重压力

“一口价”只是司机困境的一个缩影。在“一口价”之外，网约车司机正面临多重压力。

其中，平台的抽成是网约车司机在每一笔收入中都必须面对的核心议题。

今年8月，滴滴公布2024年所有订单平均抽成比例为14%，并承诺在年底前将单笔订单抽成上限从29%降到27%。但对许多司机来说，他们多对单笔订单的高抽成印象深刻，感知到的抽成远高于14%。

我们在社交媒体平台收集了288条司机主动晒出的含平台抽成比例数据的单笔订单，发现其中有超过七成订单的抽成比例高于14%，超过一半订单的抽成比例都在25-30%之间。

这种主动晒单行为也从侧面反映了司机对高抽成订单的深刻印象，从而促使司机主观感知的抽成比例更高。清华大学团队进行的一项实证研究也显示，受访的25.8%的网约车司机认为自己的月抽成比例在25-29%之间，但实际月抽成比例在15-20%的网约车司机最多，占比约一半。

除了主观感知所导致的差异外，平台复杂的奖励与抽成机制也是造成单笔订单抽成比例与月均抽成比例差异的重要原因。

今年，曾有一名测评博主带领团队在上海打车100次来调研滴滴出行的抽成比例。测评团队发现，在单笔订单之外，司机的收入中还有名目繁多、发放时间不固定的奖励，但却常常被司机忽略；订单的抽成也随时间处于动态变化之中的，高峰期与平峰期的抽成比例有所不同。

综合来看，平台抽成似乎并没有司机感知到的那样高，然而对于司机而言，高抽成的订单更容易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也加重了司机的负面感受。

也有司机质疑平台会在抽成比例上施加“障眼法”。王师傅在接受采访时谈及，他曾经接过一单，亲眼看到乘客付款四十余元，但自己的滴滴司机平台上却显示乘客实际付款三十余元。

这类订单近来屡屡在社交平台上遭到司机曝光和抵制，因乘客的实际支付金额与司机端显示的乘客支付金额不同，多被网约车司机们称为“阴阳账单”。

这种差价的产生源于聚合平台的派单模式，目前市场上普及度较高的网约车聚合平台主要有高德打车、美团打车等。

在聚合平台上，乘客能够同时呼叫多家网约车平台公司的车辆，而司机的收入不仅要被合作的网约车平台抽取一定比例，还要被聚合平台抽取佣金。司机端见到的乘客实付并不是乘客实际支付金额，而是后者被聚合平台抽佣后剩下的数额。

例如，在一笔订单里，乘客实际支付了40元，聚合平台首先抽走了10元，剩下的30元里司机接单的合作平台再抽走6元，那么司机的实际收入就是剩下的24元。

由于接单平台不会显示聚合平台所抽走的金额，只会显示乘客支付金额为30元，司机可见的抽成比例是6/30=20%，但实际的总抽成比例应该把两个平台抽走的钱都算进去，是16/40=40%。因此，实际抽成比例远高于司机端可见的抽成比例，经常会高于30%的抽成红线。

王师傅猜测：“有时候看到一个订单出来了，但一下子就没了，或者立马就被乘客取消了，很可能是平台把单子转给了别的平台。”

部分聚合平台的抽成规则既复杂又不透明，司机并不清楚自己的订单是否已经被其他平台抽成过，最终平台间的隐形抽成也不会在司机端的抽成比例中显示。这样的层层抽成下来，乘客实际支付金额甚至可能被多个平台共同抽走一半多。

此外，平台向乘客发放或售卖的优惠券，也在现有计价逻辑下对司机实收收入产生了一定影响。在司机看来，平台发放优惠券，甚至是向乘客收费贩卖优惠券，既没有经过司机同意，也未与司机分享优惠券相关收入，优惠成本应主要由平台承担。但在假设抽成比例不变的情况下，优惠的那部分差价实际主要体现在司机实收差价上，平台损失的差价则占比较少。

面对行业竞争、各类运营成本及订单收入波动等情况，为了达到预期收入目标，不少全职网约车司机会保持高强度的工作时长。

中国新就业形态研究中心发布的调研报告显示，样本中大多数司机的日均在线时长集中在10个小时左右。路师傅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全职司机，他觉得一天最多跑12个小时，“多了就是给医院送钱”，但他认为要想挣钱也起码要跑够10个小时。

“曾经开会的时候，我旁边坐着的司机是我们之中出车时间最长的，一个月450个小时，平均每天15个小时，但他看起来状态很不对劲，灰头土脸的。”路师傅不赞成这种牺牲身体健康的选择，但他承认：“如果租车，一个月至少要花4000块，司机一天不出车就可能会赔一百多块。”刘师傅也说：“租车的司机一天拉不够单量的话，连租车钱都挣不回来。”

高压高强度的工作之下，许多司机也难以保持平和心态，从而可能与乘客或其他司机发生矛盾。乘客小婷告诉我们，有一次晚高峰乘坐网约车时，司机表现得非常烦躁，频繁对其他道的司机破口大骂，而她与同伴都不敢说话，既担心司机对她们发火，也担心发生交通事故。

她表示：“相比之下，我宁可多付费，也希望坐的车更加安全、有保障。”

平台的判责机制和申诉渠道，也是司机关注的重点问题。我们在“黑猫投诉”平台上收集有关网约车的投诉数据，发现判责处罚类问题在司机对平台的投诉中居于首位。其中司机大多认为自己并没有违规或出于合理事由，但仍被平台认定为有责并被处罚。

刘师傅提到，在接到乘客订单后，司机可能因为车出现故障或路线问题等取消订单，如果平台判定司机有责任，那么司机大概率就要承担后果，就算申诉也很难改变。

即使是乘客取消了订单，平台也可能判罚司机。路师傅就曾遇到过类似情况：“我都怀疑判定责任的到底是真人还是机器人，我觉得跟平台反映就说不通。首先，给平台打电话就很难打通，因为电话客服少；其次，就算在网上申诉，也常常掰扯不清楚，最后还是司机受罚。”

03 方向盘背后的行业变局

“抽成高”“公里单价太低”“阴阳账单”“司乘矛盾”……网约车司机发现，这个门槛低、上手快、时间自由的工作，好像逐渐“接不到单”“赚不到钱了”。

路师傅入行已超过四年，跑过滴滴和高德，对网约车行业的变化深有感触：“最早时候我拉优享，比快车高一级，比专车矮一级，那会儿快车我都懒得开，没活儿就耗着，就等着优享单，现在就不行了。”

他还观察到，现在乘客打车时往往会把所有车型都叫上，大家都在“图便宜”，“我哥们拉专车的也不行，挺热闹的地方，一个多小时都没单”。

随着各种聚合平台、一口价特惠车、优惠券的出现，乘客在呼叫网约车时面对的选择越来越多，而订单界面上的预估价格常常会成为他们考虑的因素。

乘客小刘在选择网约车时表示，日常出行会倾向于勾选那些预计价格相对更低但等待时间更长的网约车车型，取消勾选那些价格更高的车型。这种“以时间换低价”的选择，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司机的接单情况。

司机“接不到单”，直观反映了当下网约车市场运力逐渐饱和、供给过剩的现状。中国城市公共交通协会网约车分会公布的2022-2024年度《全国网约车市场年报》显示，2020年1月到2024年10月全国网约车驾驶员证和车辆运输证的数量分别增长了87.6%和102.5%，司机的月均订单数却自2022年起呈现波动下滑的趋势。

《2024中国蓝领就业调研报告》显示，网约车司机的日均收入较前一年同比下降了1.63%，与之相对的，快递员和外卖员分别同比增长了4.08%和10.02%。

供给端快速增长，大量车辆进入城市运输市场，市场供需关系发生变化，每位司机可获得的订单资源相对减少。自2023年起，济南、珠海、东莞、深圳等地开始发布网约车行业风险预警，提示当地网约车市场运力趋于饱和，建议谨慎入行。随后，三亚、长沙和乌鲁木齐等城市暂停了网约车经营许可和运输证核发业务。

面对激烈的行业竞争，各网约车平台为争抢流量不得不“各显神通”，通过低价竞争的方式争夺有限的客流市场，这种市场行为也对行业生态产生了连锁影响。

清华大学交通研究所副所长杨新苗指出：“现在网约车司机的供给量太大，打车越来越便宜，一方面劳动者的权益可能会得不到保护，另一方面对交通安全和司乘关系有负面影响。比如，网约车司机单笔订单收入变低，司机可能选择不断延长工时，就可能造成疲劳驾驶、出现交通事故。”

行业竞争加剧、抽成规则不够透明、司机劳动权益保障有待完善、纠纷处理机制不足等问题，让网约车司机走在台前，却承受着来自市场、平台、用户等多方面的压力。

04 驶向何方

此次西安等地取消“一口价”，便是应对当下网约车行业价格竞争的政策反应。

在网约车行业从野蛮生长走向成熟平稳的近十年中，国家持续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法规来规范平台的定价与抽成机制：从要求公开透明计价，到推动平台降低抽成；从推动保障司机权益，到限制平台的不正当竞争。

2022年，交通运输部启动“阳光行动”，督促主要平台企业向社会公开计价规则，在司机端，明确列出乘客支付总金额和司机劳动报酬，确保司机对每笔收入的组成一目了然，并划定了一条关键的行业红线——网约车平台的抽成比例不能超过30%。

2023年6月，上海市《关于进一步规范网约车平台企业经营行为的通知》中明确指出，不得采取“一口价”等其他方式变相调价。近年来，多地相继出台类似政策，明文禁止平台以“一口价”模式强制司机接单，治理无序低价竞争行为。

政策法规逐步完善，然而，从宏观制定到落实成效，要让每位从业者切实感受到政策带来的变化，似乎仍有一段路要走。

刘师傅在北京全职跑车已有两年时间，他发现平台有时会卡着30%的红线抽成，有时乘客端和司机端显示的车费不一样，“这些都是平台定的，你也没法说什么。”他这样评价道。

平台掌握着定价决定权，在与司机看似平等的合作中拥有着更大的话语权。陈先生也有相似的感受：“有些单子超过30%，平台说会在下个月返还，但是他是怎么返的，我也一直没搞清楚。”

杨新苗告诉我们，定价问题是监管网约车行业的一个重要问题。过去城市里的巡游出租汽车的价格承担着“锚定”价格的作用，网约车的价格随着“锚定价格”上下浮动。但随着巡游出租汽车逐渐退出市场，网约车供给数量过大，在失去“锚定价格”后订单价格不断下降几乎是必然趋势。

在供需失衡的市场环境下，价格竞争在短期内难以完全消除。

去年，滴滴推出“随心接”功能，司机可以自由选择送驾公里数，确定每公里价格，如果选择低价格还可以免抽成。这个功能看似让司机拥有了更多选择权，却在实践中被司机们普遍评价为“变相一口价”。

王师傅对此有切身的体会，他晚上兼职跑车，每天能接5-6个单子，其中大多数都是随心接或一口价。“随心接不是按照公里数和时间计费的，有些乘客还让你中间拐去接个人，有时候1公里都赚不到1块钱。”

部分地区叫停“一口价”能给激烈的价格竞争降降温，但它也只是适应当下市场环境的权宜之计而非治本之法。网约车司机正在面临的职业困境、网约车当下的市场环境，呼唤着更为有效的平台自律、政策约束与监管落实。

杨新苗认为，目前的网约车市场“需要平衡好司机和乘客的需求，重要的是有科学和理性的边界”。未来的城市出行系统还会有无人驾驶汽车、电助力自行车等更多选择，进一步分化出行市场，为用户提供更丰富的选择。因此，企业在继续投入网约车行业时需要更加审慎考量，避免盲目投入与无序竞争。

无论如何，网约车要跑得更远，就势必要跑得更理性、更安全、更有保障。

特别感谢清华大学交通研究所副所长杨新苗对本文提供的专业支持。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